外婆一路走来，从读书时的抗争，到工作时的自强，再到结婚以及以后成为家里实际的顶梁柱，她的人生是一个女子勇于担当传统中男子角色的故事，其实质是父权制度下的赋权关系。而外婆作为家里最主要的决策者，也以她身上的优良品质继续影响着母亲和舅舅的家庭走向。

我出生于年的冬天，母亲在年结婚以后不久就怀上并生下了我。但如果着眼于我从出生就一直在遂宁市区生活这一点，那么首先还是要感谢外婆的努力，而“我家”的历史也可以一直上溯到年——遂宁于这一年正式脱离绵阳，单列建市。外婆抓住了随之而来的“知识分子资源分配落实”的红利，于当年8月成功申请到进城工作调动机会，从安居小学调入遂宁市机关托儿所（今遂宁市顺城街幼儿园）。这多少听上去有点像是安慰，却又像是一种讽刺——在外婆从江油师范的学前教育专业毕业近20年后，外婆才第一次进入了本专业对口的工作。

外婆处收藏的母亲的高考准考证，尊重当事人意愿隐藏部分信息

当时母亲已经读到六年级，快要升入初中了。而安居一个区的学校终究还是跟市城区里的学校有差距，（当时已经出现一些类似于今天教育资源被部分成绩优秀学校所包揽的苗头）这就是外婆最早想要进城工作的想法由来。但正是因为这个契机，才有了我家后来的发展轨迹。

事实上，外婆在80年代初期教授初中英语时，便曾有过遂宁县城的学校希望外婆调入工作，原因是因为当时遂宁中学与遂宁一中英语教师缺乏，作为进修英语的课后练手，外婆一度经常给这两个学校代课。但外婆也无奈坦言当时“没有胆量”，认为自己也作为英语初学者，担心进入更高级的学府“德不配位”以及工作压力过大而没有答应。早期没有进遂宁县的后果，就是后来者机会的减少，以至于年撤县建市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时进入中小学机会消失殆尽。年外婆调入遂宁市区以前，已经是安居小学的教导主任。但当时调入单位开出的条件却很严苛，要求外婆不保留教导主任的职务级别才允许调职。无奈之下，为了家庭更好地发展，外婆也只能同意。

“学校里有不少老资格的教师也是江油幼师的，其中65级的那些老师就不太瞧得起我，说一个68级的真正能读过什么书，所以我一开始去的时候就给我个下马威，让我去讲公开课。这是因为我是文革期间毕业的，实际在校学习的时间很短，中专就是一个台子，初中才是我的底子。所以我去了托儿所以后，每天都在自学幼师的那些东西，自己做教具，自己练工笔字，自己画画，所幸你外公就是美术专业出身的，他在这方面给了我很大的便利，帮了不少忙。后来正式讲课的时候，区里来的教研员还说我讲得好，这才让所有老师相信我确实能干好幼儿园的工作，所以我85年进城，86年就依靠自己的能力重新成为了托儿所的教导主任。”外婆自述道。

摄于80年代后期，外婆在遂宁市机关托儿所工作期间练习工笔字

在工作以外，对于家庭，外婆依然是整个家庭赖以调和与维系的纽带。

年，舅舅上高中了，但在当年的情况下，大学招生依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血拼状态。舅舅经过自己的分析，认为如果要以文化成绩硬上线，难度实在太大，于是就想要走艺体生路线，学习美术。不过这一决定却被同样学美术出身的外公粗暴否决，理由是外公认为美术学来没有用处，他自己进学校也没教过美术。无奈之下，舅舅也只能找到“能讲道理”的外婆，详细地说明自己当前的学习情况以及结果预想分析。最后，外婆同意了，并为说服外公做了大量工作。再后来，舅舅终于凭借艺体生的身份，考上了四川阿坝师范专科学校（今阿坝师范学院）美术系，圆了自己的大学梦。

在外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坚持说服下，外公最终同意了父亲与母亲的婚事。年，父亲与母亲成婚，外公这时也显得相当高兴。（右二戴帽者为外公）

年，母亲与父亲经人介绍相识。外婆回忆起当时的场景：“第一次见你爸那天是我和你妈一起去的，应该算是叫相亲吧。我觉得你爸虽然不善言辞，但为人老实本分。后来去我们家时他做事也很勤快，这让我想起了你外公见我妈时的样子，最重要的是你爸这个人是真心实意对你妈的，所以我觉得你爸这个人可以信赖。后来你妈执意要和你爸结婚，你外公反对，也是我去从中调停。”

外婆讲述母亲结婚前的情况

年，外婆年满55，从幼儿园正式退休，从此开始了退休生活。但即使外婆人退休了，心也没有闲着。从小到大，外婆的言传身教对我的成长也起着重要的作用。

摄于年秋，外婆在自家阳台上抱着时年还不满一岁的我

在即将结束对外婆的采访时，外婆对我说：“这次和你聊了这么多，下一次还能不能像这样继续聊都是个未知数。”外婆的身体比起同龄人里算是较差的，罹患糖尿病30余年，肿瘤近十年，从父母口中听说过好几次外婆病犯危重，病痛虽然并没有打垮她，但也将她折磨得更加虚弱。5月4日临走之时，我把初步采访资料做了整理后就最后一些问题再向她进行了求实，中午外婆坚持要我留在她家吃了饭再走。临走之时，外婆一路送我到楼下，我当时说“没事儿，你先回去吧，待会儿你爬楼又累着了。”外婆只是说：“没事，我跟你走一会儿。”走不多远，回头看外婆还站在宿舍大门门口目送我。外婆的步伐比十年前慢了许多，发型也从十年前的大波浪变成了现在的齐耳短发。外婆的言辞依然如十年前那般稳重，但外婆的目光分明已不再如十年前那般有力。

当我系统性地听闻过外婆一生的故事后，我审视着这个在我身边挽着我的手，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人：这真的是我这几天以来认识到的那个女强人吗？那一刻我终于直观感受到了一件事——外婆老了，她再也不是小时候牵着我的手去菜市场一起买菜、每天早上六点叫醒我跟她一起去爬山、每个周末带我去某个地方玩耍的外婆了。

从对外婆和其他人的采访中可以看出，外婆总的来说是一个有着上进心、工作能力强、能吃苦耐劳、心地善良以及顾家而重感情的人。在外婆众多的优点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外婆对于“孝”的身体力行和传承教育。

舅舅在采访中对我提到过一件事：直到本世纪初期，外婆每一次回到东禅老家，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去的。“那个时候农村的条件还是比城里要差一些，更不用说七八十年代时。你外婆拿回去的什么都有，从以前给侄辈买的衣服，到带给几个兄弟的糖果、芝麻糊，再到给外祖父的野山参，甚至90年代自家养的海狸鼠都拿回去过。这只是其中一个细节，还有很多细节体现了她对整个家族的爱护，我妈，也就是你外婆以实际行动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和你妈的价值观。你外婆很舍得，她经常说的口头禅有一句叫‘我给说明我有’（我能给予说明我有给予他人的能力），这也是她几十年如一日对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尽孝的一种理念的体现。就好像你今天一样，以前你家和你外婆家的地都是你爸在拖，但最近几年逐渐变成了你在拖了。其实，严格地说你拖的地没有你爸干净，但我们看重的不是有多么干净，你外婆也不看这个，重在实践，这样的意识是从小就培养的。”舅舅说。

外婆从小就对我说一句话：人要做一个受人喜欢的人，首先要爱别人，然后别人才会爱你。外婆为这个家族付出了太多，而今天，母亲与舅舅一辈，以及我与表妹一辈也在逐渐从外婆手中接过负重前行的责任。从长辈的讲述中，这一点能得到印证。

舅舅对我讲述道，“在我出来工作的初期，我还是跟你外婆外公住在一起的，因为那时我自己还没有成家。你外婆那时候是要我交‘生活费’的。其实那个钱她并不会真的当成什么生活费补偿，她自己是国家的公职人员，她自己有工资，这样做的实质，是要培养我勤俭持家的意识，让我认识到金钱挣得不易。那些年的‘生活费’她都一分不少地帮我存着，在我成家的时候原封不动地都给我了。到后来，她就没再收过钱了，因为教育我的使命已经完成。现在有时候我和你舅妈去你外婆那边，她还很高兴。因为她退休了，社交生活不再像以前那么丰富了，她是孤独的，而这个时候，我们会隔些时候就去看她和你外公，让他们见到自己的儿女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你外婆逐渐老了，我们就要从他们手中接过支撑家庭的担子了。所以多陪伴父母，就是最大，也是最基本的孝行。”

老实说，这一点让我自己感到有些羞愧。在高考前的那段时间，外婆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为我做饭的任务，说关键时刻怕我在外面吃坏了肚子。但当时我却只觉得自己没法在外面“遍尝美食”，在过去了一段时间后就找了个借口不再去了。如今想来，外婆在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的情况下仍然“费力不讨好”，只是外婆想要更多时间看到我聊作安慰啊。可我当时却并没有能理解到外婆的这一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卑微”的愿望，这不得不说是我作为后辈的一个遗憾。

舅舅讲述外公的“水肿病”事件及自己的感受

采访前，我自己写了一遍外婆的生平，却发现自己有很多地方根本对不上，也不理解；结束采访时，我对外婆有了新的认识，而对外婆的重新定义也将成为自己以后人生路上的地图与路标。外婆出生在新旧交替的两个时代间，在红旗下迎着人生的逆风茁壮成长，外婆的经历，是为女性正名的励志典范。外婆的精神，是为了家庭辛苦付出的见证。当我终有一天扛起家里的支柱时，我也不会忘记外婆为我家所做的一切。外婆留给我家的，有不屈的意志，更有向上的希望。

年9月1日，外婆陪我一同来到宁波理工学院报到，外婆自己没有读到大学，因此对我考上大学特别高兴，也希望来录取我的学校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