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池——笔名湖洋,男,出生,汉族,福建厦门人。《厦门文学》杂志编辑。福建省作家协会第四届理事、第五届全国委员会委员,厦门海外联谊会第二届理事。60年代后期开始发表作品。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报告文学《才溪世纪梦》、《崛起的圣地》、《那条江和那个城》,散文随笔集《岁月的隐秘》、《寻找那棵橡树》、《我知道,我是一个永远的知青》,报告文学集《惠东女人》,中篇小说集《喷薄欲出》等。中篇小说《喷薄欲出——中国,年的故事》获福建省第七届优秀文学奖一等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福建省首届百花奖三等奖,中篇小说《东征之旅》获福建省第八届优秀文学奖一等奖,长篇报告文学《白鹭之旅》获福建省第十一届优秀文学奖佳作奖。 我要为武平写一篇大调而非小调的散文,这缘于我数十年对武平这个地方的游历,深入与体验之后,才作出这样的抉择。在我看来,把武平比作什么闽粤赣边界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实在小看了它的价值,那么,该怎样形容武平才更恰当呢?我一时还不能回答。 ——题记 已经数十年了,我不知多少回这样地对着武平喊道:你好,武平! 我相信我的声音会在武平的山水之间回响,只不过我没有听到。 你好,武平! 如果我从东边的上杭走来,太阳在身后冉冉升起,一路晨岚,我会走入春色里;如果我从北边的长汀走来,北斗在身后熠熠闪亮,一路萤火,我会走入夏凉里;如果我从西边的会昌走来,晚霞在身后灿灿燃烧,一路落叶,我会走入秋光里;如果我从南边的蕉岭走来,绿风在我身后殷殷相随,一路鸟鸣,我会走入冬暖里。四方在这里交汇,季节在这里转换,一个强烈聚集的巨大原点,八卦里的阴阳似乎在这里体现得黑白分明,也融合得天衣无缝。一千多年来,三省鸡鸣皆可闻的这块平川,为什么却像它的特产闽西八大干里的猪胆肝那样,其名仅留于闽西,而难以像长汀豆腐干、连城地瓜干、上杭萝卜干那样,广为世人所识所喜所啖?更难以将芳名流传于三省之广袤的城镇乡村?更别说流传于海外内。即使在五百里闽西,客观地说,武平的名气也不大。 我在武平的邻县上杭生活了十年,印象中武平经常被遗忘或忽略。这地方最让我们眼睛一亮的似乎就只有空军司令刘亚楼,其余的好像乏善可陈。那个时候,我连林默涵是武平人都不知道,除了我文史哲的知识不够,与荒诞年代里真实的历史被遮蔽或篡改有关,还在于政治至上的“文革”,所有非政治的信息都难以进入世人的眼帘与耳朵里。 不过,今天,我对武平有另一个看法。据我观察,古今中外,归于自然者,都不会十分的渴望扬名四海。武平是也。 闽粤赣三省交界的前世今生交集着黑暗与光明、贫瘠与丰饶、穷困与富庶、暴力与耕读、坚守与前行、传统与突破。这地域可谓不武则不平,而这社会却不文则不安啊!人云:山高人强悍,人即山;水流人柔性,人即水。呜喂——那么突显的强悍、又那么深层的柔性!我多么期待为你写出华章佳韵,我自知笔力不逮,那么,就让我用心来呐喊: 武平你好! 一历史 每一个地方的历史都由原住民和移民以及过客用各自的行为、言论以及物件构成。死去的历史说不准在什么时候会突然苏醒,喘一口气,又活了过来,像一个男人,或者像一个女人,断断续续地说几句话,让今人或后人了解一些往事与真相。 那一年,6月,入侵的日本军队在北平西南的宛平一带连续进行挑衅性的军事演习,侵略者的狼烟即将在古老的华夏大地到处燃起的时候,一位36岁的学者——数十年之后逝世又数十年之后却为我熟知的厦门大学教授——在这个月里,独自一人,乘车、坐船、骑马、徒步,自费来到武平。先生何许人也?中国人类学先驱。在科学界没有谁不知道卢嘉锡,而此先生是卢嘉锡的学长,年他成绩优异于厦门大学毕业,是该校第一届学生。两年后的年,卢嘉锡才入学读预科。此位先生的大名:林惠祥。 年,林惠祥出生于闽南的晋江,一生充满传奇,一生铮铮傲骨,一生可歌可泣。年,当毛泽东、朱德、陈毅率领困于井冈山的红军进入闽西时,林惠祥的父亲逝世,他化名赴日本人占领的台湾。不顾日人的跟踪监视,也不惧土著“素有喜割人首之俗”的危险,林惠祥独自一人深入山地,考察圆山贝冢遗址,收集文物近百件。最精彩的是,他竟然把日月潭土著的独木舟运出崇山峻岭,又穿过台湾海峡的惊涛骇浪,把它运回厦门。青少年时代,我数次到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参观,目睹这只神奇的独木舟寂寂地卧在那里,向人们叙说人类的沧海桑田。为了证实记忆的对错,我打电话给年到武平插队和我一样是知青的林惠祥的儿子林华水询问,华水兄答:没错,那只独木舟如今还在人类博物馆里陈列。 独自一人的林惠祥,七七事变前夕,还在武平县域考古。这位一生从不在日本侵略者面前低头的学者,近一个月,顶着烈日,冒着风雨,在城郊进行田野调查。每日午餐,先生在山边野外以冷番薯充饥,以山泉水解渴。这次调查是本省第一次正规的考古发掘,收获颇大。林惠祥在小径背山、狮行山等处发掘采集了大量六千多年前古越族的遗物,武平成为福建省最早发现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的地区。不久前,在武平历史博物馆参观,见到林惠祥当年一张工作照,我打趣地对女讲解员说,林惠祥先生的儿子,曾经在你们武平农村当过知青,你应该讲一讲,这是他们父子两代人的武平情缘。年轻的女讲解员问:是真的吗? 武平人说武平“历史悠久”,何以为证?发掘出土的约三万年前旧石器时代古人类化石摆在人们面前,称武平“福建人类文明重要发源地”,绝不过誉。而在我看来,福建各个城市县区,一两千年曾经的辉煌,都比不上武平。试问,福建哪一个城市县区历史上是某一个国家(含属国)的“首都”所在地?史料记载:公元前年,越国为楚国所灭,部分越人辗转来到福建,与闽原住民融合成为闽越族。秦末,闽越族首领无诸率部“佐汉攻楚”有功,汉高祖五年,复立无诸为闽越王。公元前年,汉高祖十一年,下诏:“南武侯织亦粤(越)之世,立以为南海王。”于是,在今天的东海南海沿岸以及其部分腹地版图上,在闽越国与南越国之间,即福建与广东之间,出现了一个汉封的南海国,该国的王城竟设于当今的武平,这等荣耀,至少在闽西,可能在客家地域,是独一份的。据我所知,武平人从前并不说这些事,甚至,不少武平人不知道这些事,自然,知道的外地人也极为少数。那是祖先的辉煌,值得自豪,但离我们很遥远——穿过两千年风风雨雨的武平人如是说。他们当然不会去关心作为海南王的织,何因在汉文帝时代又起来反叛,终被汉灭国并将民众迁徙。王侯将相之灭落,与我草民何干?况且这个“织”什么姓?姓什么?钟?蓝?赖?邱?练?陈?刘?郑?不是一家人啊。 无论如何,这独一份的荣耀不仅属于武平,还属于整个闽西和整个客家地区。你瞧,闽粤赣三省边界这个小小的县域,仿佛是一个历史的聚宝盆,时不时地出土几个七八千年前新石器时代的水晶环,晶莹可人,美轮美奂;又出土一个三千年前西周的编钟,仿佛把人间天籁美妙韶乐凝固于这片山地;还出土两三把二千多年前春秋战国时期的青铜剑,虽然锈迹斑斑,锋芒已逝,其雄风犹存,把武平的一个“武”字形象定格。至于宋代的石佛头雕像、明代的铜狮、清代的丝绸圣旨以及楠木雕渔翁、王国储桢牌匾等,一件件宝物是如何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躲过一个又一个的劫难我不得而知,但我懂得每一次宝物出土时,发掘人何等的兴奋和激动,仿佛过生日一样;我懂得每一个宝物从某人手里传至某人手里,把我们民族的血脉气脉命脉以及文脉承续了下来。 让我兴趣盎然的是一座清代的屏风,形制颇为壮观,由十个单幅木雕构成,整体上下左右皆有镂空图饰,我知识有限说不出是什么祥瑞图象,但工艺精致,繁复庄重,中间八条屏刻的是《朱文公家训》全文,楷书、阴文、描金。左右二条是对联,右联:“尊前俱是蓬莱守”;左联:“笔下还为鲁直书”。行书、阴文、描金。这数十年,人们都在探讨何谓客家精神,窃以为,《朱文公家训》即客家精神,经典的客家精神!以这种精神作为内核的文化,不仅属于客家,也属于中华,更属于人类。 我非常喜欢文博园客家艺术馆的清代书画家的书画藏品。宁化人伊秉绶的隶书横披“清爱之庭”以及难得一见他的行草四条屏:“芒种初过雨及时……”线条如铁线,别具一格。“扬州八怪”代表人物上杭人华嵒的花鸟图,另一位“扬州八怪”宁化人黄慎的山水图,以及长汀人上官周的山水图,尽管后两幅品相较差,三幅名家佳品还是让我遐思无限,清代中国绘画之杰出者,客家人华嵒与黄慎各领风骚。并非因我曾插队上杭,对华嵒情有独钟,而是被誉为一代画圣的仅华嵒一人,其对后世画坛的巨大影响,是其他画家所不及。 最令我意外又意内的是见到上杭人岭南著名画家宋省予的一幅花鸟图,我与省予先生的大儿子宋展生是老友,与其女儿宋菊芳又是挚交,故而,面对那四只栩栩如生的可爱小鸡雏以及那几朵洇黄绽白地怒放的菊花,仿佛与省予先生相遇,亲切至极。 坦率地说,若干年前,武平给我的印象是“武”有余而“文”不足,若干年后这个印象略有改观,这几年改观最大。尽管我对文博园有个人的看法,但,偌大的一个文化载体,确实使武平“文”起来。 一个重武也重文的地方才能够创造人类完整的灿烂的伟大的文明,阳与阴的彼此包融,又各自扩展,世界的年轮才会显示于大自然之中。 二山水 似乎是十年前,据说龙岩市某位领导出于经济发展的谋略,提出闽西不是山区,和厦门漳州连在一起,也是沿海地区。我初闻时大笑,不客气地指出:此论荒诞,如果连常识都为实用与功利主义而篡改,任何事业都不可能有良性发展。山区并不比沿海低一等,山区眼下是比沿海落后,但把山区改为沿海就先进啦?沿海自有沿海的弱势,而山区自有山区的优势。武平,一个山区,那是一片大海涌起又落下时凝固出来的壮丽风景。 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我就像一叶舢舨好几次在武平群山的风浪中漂泊。上杭和武平有各自的山光水色,但我感到武平的“山风”盛于上杭,我喜欢这样的“山风”。 我最早领略的是象洞的山。那时,不知道此地有一胜景水寨,知道了一般也不会特意去游览,即使去了,也无心情观赏。那个岁月里,知青只需要出路,不需要美景! 由于我插队的上杭湖洋公社与象洞公社接壤,更由于我“文革”的几个相交甚笃的厦门八中(即双十)女知青在象洞联坊大队插队,年6月2日,我在湖洋落户,就与十来个知青兄弟姐妹奔赴象洞找她们串联;26日,她们回访湖洋,我写下《答象洞友人》一诗相赠。不及一个月,我们同一个生产队的五个知青兄弟又取道中都翻过一座山抵达象洞,此番还深入到离公社十五华里的厦门七中知青兄弟姐妹插队的光采大队串联,一山接一山地走,对于来自城市的我们,可谓辛苦非常。我的笔记簿抄录了多首插队旧作,其中一首7月12日作于象洞,题为《二赴象洞》: 和风细雨过千村, 野径深山疑是春。 但见丰收歌起处, 方觉夏日汗纷纷。 让我恍如昨日的是两次离开象洞皆取道一片数里山路的原始森林的经历,那个肉身的凉爽与轻盈、心灵的净化与愉悦,是插队那些年里少有的。我与武平缘份不浅在于我就在毗邻插队,另者,还在于我的不少好友在武平一些公社插队,因而,整个年的下半年,我都与同公社的知青同学结伴前往武平串联。我不仅两次游走象洞,还两次游走东留,有诗为证,兹抄录年10月13日作于东留的《过武平》: 武平城外芦花飞, 犹是雪涛连天来, 傍山依水独车过, 千里武夷两边开。 此诗显然有误,武夷山余脉不等于武夷山,故“千里武夷”应改为“梁野群山”。四天之后的17日,我在万安写下《万安小密遇雨》,兹抄录如下: 雨落重山山尽空, 门前垂柳压飙风, 惊人乃吟秋色赋, 一夜芦花挂紫红。 18日,我与同伴乘车前往东留。19日乃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入夜,我在封侯村向南遥望故乡厦门,隐隐听到美妙的钢琴声,周遭是夜里的树和芭蕉,挂着一片片秋天的云团,月亮的清辉撒在山村,令人有些许伤感。我折身回到知青友人集体户的土屋里,写下《重阳二绝》,有这样既真实又不真实的句子:“汀江不息激我情。” 12月5日,几位男女同学结伴,徒步经寨背进入武平地界,经武东,抵中堡而后走山路至远富村知青友人处串联。次日下山前往互助村,一路雨淋,我当日写下《到中堡》,兹抄录如下: 秋风细雨中堡城, 百里迢迢闻琴声, 一片深情风雨路, 琴声已到凯旋门。 这一趟徒步串联,可谓绕了小半个武平。一行人从中堡墟上出发,目的地是东留,途经永平,特意到该公社大队田背探看一番。因为该村于11月28日发生了殴打厦门知青的流血事件,已轰动闽西,我等路过此地,自然牵挂。到了田背,没想到小小村子还聚集了至少数百名的厦门知青,看来事件尚未平息,我等心情悲愤,重新上路,步履沉重。唉,在这大山里……沿着并不宽阔又九曲十八弯的省道公路,我们向东留走去,突然,一座像一堵巨大石墙的岩山在面前高高耸起,我为其雄威之势振奋起来,问路人此系何山?答:挡风岭。心头微微一震,挡风岭?好名字!人生一路走来,若有一两座挡风岭护卫,不就少被风侵雨打吗?43年之后的年5月,我从武平县城驱车前往永平,据说车过挡风岭,可我却浑然不觉。或许因了此生已为不少人与不少事作了一次次的“挡风岭”,疲劳了,与“老朋友”相遇却交臂而过。 我一生不喜爬山,因而也很少爬山。登高望远自然是美事,可我无此福分享受。比如年8月,第三届红土地·蓝海洋笔会,深入梅花山腹地,我数人夜宿筀和村,次日早上登石门山(土名:狗子脑),此乃闽西第一高峰,海拔米,同伴力劝我同行,体力脚力皆不支的我,不敢冒然而动,终于选择去寻访还滞留于深山的厦门女知青未能登顶。这辈子至今爬过的高山屈指可数,年秋冬,率湖洋中学79届高中学生登上海拔多米的上杭紫金山。年9月,我应邀至上杭西普陀游览考察,接待我的副县长郑锦兴决意陪同,我终于登至海拔多米的上圆山顶。第三座高山就是海拔不低的武平石径岭,即云梯山。 12月6日抵东留已入夜时分,一行人又在封侯村呆了两天,8日离去,至小溪厦门知青点,住了一夜,第二天霜晨上路,我并不太在意,向一座叫“云梯岭”的山进发。同伴说,翻过这座山就到武平县城,再从县城经十方回湖洋,又说走这条路最近。这自然很合众人之意。穿过秋收之后只剩密密麻麻短短稻茬的田畴,凛冽朔风里,大地凝霜,溪水流淌着寒气,一派萧索景象,多少给我带来忧郁之感。走到山脚下,抬头仰望,吓!我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路啊?!宽不足一米,一级级石阶压在我头顶往上直插云霄,望不到尽头,我顿时却步。回头是绝对不行的,我说我断后吧,否则会影响我后面的同伴。好!上!领头的是一位身体干瘦却在冬天里穿戴颇少的高个男生,第二位是在健身班练过钢铃的“壮士”,后继两三位都是身板不弱的男生,之后是两位女生。我心里竟然冒出毛泽东诗词名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一下好似有点劲。最初几十个石阶爬得不太吃力,接着就开始两手两脚并用。踩好一个台阶,再移上一个台阶,既要大胆更得小心。不过,两眼绝不敢窥视两旁峭壁是何形状,只朝上望路,与那女生距离很近,目光每每被她那硕臀挡住视线,感觉怪怪的,些微不爽。爬了一百多石阶,浑身大汗淋漓,全身乏力,差一点失足从悬崖上摔下去。渐渐我掉队了,与前面的女生相差一二十个石阶,后来竟望不见她了,于是,咬紧牙关,缓缓往上挪,比同伴们迟了好一会儿才抵达山巅,“三百……多。”“三百……多。”“不对,是三百……多。”几个男生还在争论究竟爬了多少级台阶,原来他们一边爬还一边数石阶,真厉害! 山顶是一片平坦的土石地,约莫一个半篮球场大,几棵不高的树,几处不茂盛的杂草。同伴们散开歇息,我瘫坐于地上一会儿。山风习习吹来,由于内衣内裤被汗水湿透,顿觉发冷,遂起身走走。我发见有一石刻,大约镌着三省交界之类文字,一座被严重损毁的小寺院,石门楣上勒着三字楷书“云梯山”,石门框没了,仅一根石柱断为两截,掷于荒草间。一看就知道,一定是和我们一样的红卫兵两三年前干的坏事。似有一处茶亭的断垣残壁,但未有几十年后我在史料中读到的茶亭著名对联:石径有尘风自扫/云梯无级月常升。 我站闽粤赣交界的高峰,朝西朝南朝东眺望,把个三省风光望个够,真可谓天地辽阔,吾人渺小,顿生幽思,又大发诗情。感觉到这座一无所知的山应是一座名山,不久,我才知道这山又名“石径岭”,过若干年,我才知道此乃武平八大景之一,曰“石径云梯”。我登山的东南石砌小道足有三百六十多个石阶,而我下山的西北山路略宽,据说铺筑六七百级石阶。旧时此地没开公路,这条崎岖石径成了三省的交通要道。人们从广东运输食盐布匹以及百货到江西和本地区,从江西运输大米食油以及农产品到广东和本地区,都要翻越这座巍峨山岭。明代诗人王銮诗云“南去北来人不断”,可见旧时热闹的情景。直至今天,我能够描绘那一批一批在西北那条山路的车推肩挑地如何地上来或下去,却无法想象在东南那条石径如何把一批一批货物送下去担上来。 当年我告别云梯岭从山顶往山下直奔甚至狂奔,隐没于杂草里的山道简直就是一根铿锵的琴弦,让我的双脚弹奏了一曲激越的青春乐曲,一生回味无穷。那天中午在武平县城每人买了两个或三个馒头充饥,徒步走上国道,穿过十方,回到湖洋,已是夜幕降临,那累,难以描述。不几日,我写下《云梯岭感兴》,兹抄录如下: 平生越过千层岭, 不见云梯向天行。 今览群山闽粤赣, 登临早已汗沾巾。 第一句夸张了,事实并非那样,此诗亦无新意更无深意,人生的一个记录罢了。 上世纪70年代初,某个夏夜,与一位招工至武平某国企的同校学长邂逅于武平县城,两人伫立于大桥上,脚下河水汤汤,迎面凉风拂拂,远望夜色里大山的轮廓,我问,这河名什么?答:平川河。再问,那山名什么?又答:梁野山。第一次听这山名,即被一个“野”字揪住,觉得与武平的“武”字真是匹配,不过没什么诗意。若干年后,观赏梁野山风光图片,被山顶的那个“鸡蛋”(“鸭蛋”?)吸引,觉得与梁野之语义完全格格不入,一块不大的石头,被扔于海拔多米的高度之上,孤独而静默地守望着,像一个孤儿,教人顿生怜悯之心。其实,一切并非我等浅薄文人所感觉的那样。是否?看山非山,看山是山,看山还非山。是否?? 在闽西所有的大山名川里,梁野山最不显露,最不喧哗,最不光耀,也最不为世人所知。插队的那些年,我路过却未去过这山,新世纪这几年,才有机会一趟又一趟地深入其怀抱,正因此,才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它。年7月下旬某个日落时分,我和数十位作家于梁野山脚,偶尔抬头,望见山顶的那块石头被夕阳余辉镀得发亮,突然觉得它很美,存在于和谐之中的对立之美。它脉脉含情地凝眸于天地之间,大家闺秀的阴柔之美怎么与梁野雄山的阳刚之美交合得如此神奇。武平友人的说古,让我恍然大悟:原来,那块石头本来就是女性,其名:古母石。 清康熙《武平县志》记载,梁野山“顶有古母石,大数丈,一石载之,登者见百里”。梁野山最高峰因这块石头也名古母顶。古母,古代之母,圣也!有了这块傲立天际临风不动的古母石,武平之野即非野蛮,而是含有温柔的野。 莽莽苍苍的浓绿深绿大绿厚绿遮住了梁野山一些精彩细节如仙人洞、白云寺、白莲池等不多的人文景观,虽未名震华夏,却也有着自己的故事与神话。世人只知道梅花山在全球荒漠中是绝无仅有一块绿洲,却不知道梁野山也是这么一块和梅花山一样的“绿色翡翠”。十多年前某次武平之旅,县领导津津乐道地告诉我,梁野山有红豆杉,而且数量超过梅花山。我十分诧异,有些不信,心里说道:你武平自己在吹牛吧。这年头,虚假的事还少吗?如今,我信了。科学考察的结果出乎人们意料,特别是武平人,分外惊喜:梁野山有植物资源个科多个种,其较为重要的达百种,列入国家重点保护的20余种。武平友人描绘生动,他说,世界珍稀濒危树种半枫荷,非常奇异,其一片叶子,一半形状是枫树叶,一半形状是木荷树叶,那是仙人的手把两者点化在一起。这山里还生长国家一级保护树种南方红豆杉、银杏、珙桐等,银杏乃世界公认的物种“活化石”,而南方红豆杉在武平更为令人叫绝,这里南方红豆杉分布面积近一万亩,形成物种天然原生群落,让人叹为观止!不少树龄长,胸径大,最大达90厘米,实属罕见。我没有笔力描绘南方红豆杉群落的美态与情蕴,何时深入林海一探珍奇,方能得一二真谛。 常言道,有山必有水,山水相依。然而,我去过的武平不少乡镇,皆有山,却乏水,小溪小流似不值一提,即使县城的那条曾经船舸竞渡的平川河,好像也难得一阔而波浪宽。汀江浩荡,流过长汀,好像对武平很吝啬,它从其边界的湘店、桃溪、中堡、武东的边沿或擦了一下或拐了个小弯,过境而入上杭,风起浪涌,向南壮哉去矣。长期以来,武平给我的印象是缺水的县域。当我探访梁野山之后,发现自己又错了。梁野山的无数涓涓细流和瀑布群落以另一种方式告诉我:武平有水。 读武平本土作家散文发现,尽管汀江未深入武平,武平的水却一道道流入汀江,而这一道道水都源自梁野山。武平作家林坚写道:“依着山形,梁野山的泉水向四方流去,东边的汇集到中堡河经悦洋流入汀江;北边的汇集到朝阳、塔里,经亭头、桃溪、小澜也融入汀江;西边的汇集到平川河,经中山、下坝流入广东韩江(这韩江溯江而上就是汀江——笔者);南边分为两支:一支汇集到东文、袁畲,经陈埔、川坊流入汀江,另一支则汇集到六甲水库,沿水库干渠到十方,经中赤、下坝流入韩江。梁野山的泉水养育武平全县70%的人口。”汀江未曾滋润这里的土地,这里的清流却丰沛了汀江的浩大河水,大自然赋予武平天生的无我之奉献,使这一片土地分外厚重和豪气。 二十多年前初闻梁野山中有瀑布,印象深刻的是一张水浪石图片,偌大一块宽阔石头平台,异常清澈的溪涧泉水漫过来,宛如一袭透明的轻纱,曼妙飘逸。另有三四张瀑布的图片,那水并不吸引人。这几年,武平开发梁野山瀑布,劈了上山的路,云礤村黄石坑边的百米瀑布,吸引了无数游客前来观光,我也去了好几回,没有什么感觉,以为这瀑布一般化,不怎么令我动心动情。武平友人听我一席实话实说,无语。我所有的印象在今年的某一时刻,被彻底改观了。 等了好几年的武平文学笔会,没想到在今年7月下旬举办。四十几位作家诗人,顶着酷热,从厦门从福州从龙岩以及周围各区县赶到平川河畔相聚,只有一个任务:为武平写作。这天下午,赤日炎炎,我们一行前往梁野山采风。汽车出县城,朝东北方向沿盘山公路而上,车离云礤村至少四五里地,我们就下车。一条新开的大路从右侧把我们拽入热辣辣的阳光里,又走了至少三里地,突然间,所有的热浪一下子释退,从前面漫过来的清凉向人们悄然袭来,那一刻,每一个作家诗人,仿佛落入一口深深的古井,大呼凉爽。 当我踏上新修的木栈道,沿着瀑布群的右侧向上走去时,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值得为之付出时间和脚力的风景。对于我这么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文化人来说,每天有做不完的文化事务,时间自然很宝贵;对于我这么一个非常不喜欢旅游的老者来说,脚力和时间一样宝贵。说了让你们见笑,至今,别说全世界,也别说全中国,就福建而言,除了闽西,闽北、闽中,乃至闽南,很多所谓的著名旅游景区我都没去过,也没想去。不久前的6月初,我带着厦门知青采风团前往永春县采风,最后一站是云河谷,与云礤村一样,也是走木栈道观瀑布群,据说值得一游。然而,我宁可在景区门边的小屋里泡茶歇息,也懒得为之一动。 我第一次走木栈道在厦门的环岛路,那种感觉真好。大凡真好的感觉,都非语言可以形容。木栈道沿着曲折海岸,架在沙滩上,水平线曲折地长长延伸。不走光看,它本身就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而走了,走的人也成了风景,而且让风景活了起来、亮了起来,更美了。缓缓而走,踩在木板上,我的两脚似乎很柔软,脚下黄色的沙滩犹如巨大的毡子铺开,使木栈道漫来温馨;高高溅起的雪白浪花好像怒放于栈桥栏干的腊梅,添了几分美丽的惊喜。一只白鹭悠闲地飞着,我伫步扶栏远眺,大海如此辽阔,天空如此辽阔,胸怀也变得辽阔,恰逢两朵白色的云泊在天上,于是,就邀她俩飘入心宇,一种情爱温暖着我的生命,哦,我的厦门! 那么,此时,走在梁野山木栈道,其地其境其景其势其形其光其色其声其气其象,整个截然不同,你什么感觉? 显然,这条木栈道长35公里,比厦门的短很多,又是从下往上攀升,被山被岩被树被蒿被云被雾掩盖着,多了一些峻一些险一些奇一些隐一些蔽,即使你跃上高地或空中,都难以看到它不被断开的比较长比较完整的栈道;你没有远处观它,它就成不了远处的一道风景,你只有近处赏它,以心赏它,它必然会成了你心中的永远的风景。我说过我最怕爬山,特别是高高的山,凭直觉,梁野山这木栈道不会很陡很峭,否则,老人孩子如何来游?果不然,被我猜中。 我本非开路先锋,却常常走着走着落在队伍之后,有时距离众人还较远,那就赶一赶路吧,不赶也无所谓,只要不停下脚步,总会抵达终点。落后时,孤独地缓缓行走,我从来不自卑,也不自惭,更不自傲和自负。我有的是一些自由一些自在一些自若一些自信一些自得,还有一些自觉一些自律一些自省一些自修。走着走着,我会无由地一个人自问自答,或一个人自叙自白。请你放心,我对你说过日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的那句名言:“有思想的人哪个不想自杀。”我从前想过这事,当下丢了这事。孤独一个人走着走着,如果会发生非常痛苦的际遇,我也不会自残不会自刎不会跳崖自沉——尽管我认为投身于瀑布流聚的清澈水潭,或许是一生绝好的归宿。我独孤地缓缓走着,一路的好山好水好风光已经赠我一个生命的自我和永恒的自然,大自然! ——我缓缓地走在梁野山新修的木栈道,走在一道道云礤瀑布的身边,那水流那水花那水珠那水气那水浪那水瀑,把我整个五脏六腑进行一番洗礼,虽然我早已浑身汗流浃背,却顿时觉得浑身舒坦轻松。渐渐地越走越高,越觉得木栈道真是好兄弟,我乏力之时,它每每把我的双脚轻轻地一托,似又推着我朝更高处迈去。我一路向崖问好,向涧问好,向石问好,向树问好,向藤问好,向花问好,向蝶问好,向鸟问好,向虫问好,我还向所有的水问好。我想百丈崖的通天瀑一定没听见,因为它正向每个游者问好的声音,随无数晶莹透亮的水珠串,从半空抛下来在峡谷四处回荡,犹如风吼雷鸣,令人终身不忘。 三乡镇 我查了一下武平县地图,全县17个乡镇,至今我没游历的有4个:大禾、民主、下坝、中赤。游历过的13个,有的仅路过,没住过,有的则走了好几趟,这全在于缘份的深浅。来的趟数最多,住的天数最长,是县城。 中国所有的乡镇一个样,具有一些本土特色的乡镇时而会被人们谈及,出了名人或名山或胜景或事件的乡镇,就脱颖而出,鹤立鸡群地让兄弟乡镇自叹弗如。我无法将武平的乡镇一一评点,从上杭走国道前来武平,十方是必经的第一个乡镇,它又紧邻我插队的湖洋,我从十方这个镇开讲。 一次又一次,车过十方,远眺这个闽西以西的三省边界交通枢纽,密密麻麻的房屋把那么大的一块平地,(平原乎?盆地乎?)挤得满满荡荡,仿佛一个壮实的中年人穿了一件少年时代的旧衣服,绷得过紧,终有一天会撑破。于是,我惊叹:十方镇真大!换个说法,我所见过的福建乡镇之所在地的范围,十方肯定是最大者之一,甚至,有几个山区小县城,比它还小。我好几回赶十方墟,十方墟真大!可以断言,十方墟,上杭武平两县没有一个墟可以和它比大,比热闹,三省边界的这个大墟,人车混杂是它的日常生活,浓烈的商业气息扑面而来,市尘滚滚,除了下雨天,否则,连梅雨季节都一样,干燥得让外乡人须不停地喝水。然而,这里的水,缺! 十方镇无法美丽起来就因为不够绿。闽西每个墟场,都有一条小河或溪流,但十方没有。如果有,这个墟会更热闹;如果有,说不准武平县城会迁到这里。管它离上杭县城太近,十方这名字多好,这里有高速交汇,有国道省道县道交汇,本县城若设于此地,十方来聚,四面来合,还不繁荣昌盛?可惜乎,就缺了一个水。虽如此,十方镇的大气以及现代气息,可谓武平第一。 而若以沧桑以及传统文化而论,中山镇则是武平第一。记忆中,我探访中山镇至少有五次,很奇怪,每一次的感受大体都一样,不一样的是觉得这几年中山镇衰老得似乎更快,那条旧街,那座古城门。特别是二十多天前的7月31日近午,我和厦门知青文学采风团同伴前往中山镇,一行人从旧街行至迎恩门,城门之上丛生的杂草蓬蒿,长得更茂盛,一大片一大片地倒伏下来,把个石刻门额遮得见不到“迎恩门”三个大字的笔划。每到这里,我总会有几分思古幽情,这次更甚,更伤感。同伴们相邀纷纷登上城墙,俯看古镇,从前我从未登过,这次更不忍登去,我生怕这城门不堪重负,更怕我踩疼了古时军爷的魂灵。 中山镇以文化著称,因此,年元旦,我陪舒婷与其夫婿陈仲义回到她插队的上杭太拔。2日,舒婷想到周边景点走一走,我意先走武平中山镇,再去上杭稔田的李氏大宗祠。为什么要去中山镇?理由两条:其一,此地是全国绝无仅有的典型客家百姓镇,仅古城的老城、新城、城中三个行政村,面积不过二平方公里,居民姓氏最多个;其二,此地居民分操两种方言,操两种方言并不罕见,其独特之处在于,他们使用客家方言又使用的另一种方言是先祖使用的“军家话”。何谓军家话?此地居民分为两个群落,一是自汉从中原迁徙而来的客家移民的传人,一是明代千户所一千余官兵的后裔。后者的祖先因朝廷实行屯田制,从外地被派驻此地。千户所撤掉后,祖先留在当地落籍为民,称为“军籍”,他们的后裔被客家人称为“军家佬”,其使用的方言谓之军家话。据说,军家话乃赣方言(另一说:安徽凤阳方言——笔者)和客方言的混合物,从当年相沿至今未改。中山镇两个独特的文化现象,存在了六百多年,其隐藏之奥秘尚无人可以破解,这应是中山镇魅力之所在。 数次探访中山镇,其沧桑感之强烈,愈来愈盛。在那里我自己无旧可怀,却也引发了一些遐思。中山镇名字如何得来,似无史料可查,不过,当我徜徉中山旧街,它是否与厦门中山路一样,是为孙中山先生而名?中山镇南邻民主乡,则让我想起国民革命的三民主义。中山旧街狭窄的骑楼,让我想起上杭县城还保护着的东门西门旧街和早已拆掉的龙岩中山路两处的骑楼,它们几近相似,是否与厦门几条旧街的骑楼一样,都是西方文化与南洋文化在闽地绽放的建筑奇葩?中山旧街更乡村一些,当我看一个白发老者或一个背孩子的农妇赶着一群鸭子或一群鸡,大摇大摆地在街当中“示威游行”,就会心地一笑,另类的农家乐!我特别喜欢中山旧街两旁骑楼旧宅门框所贴的堂号堂联,沿街读着不同姓氏的不同堂联,很有乐趣,那一对对鲜红的堂联,是民族的符号、族谱的缩影、家史的主题,也是历史的记录、血脉的传承、文化的积淀。数百年,他们一姓一氏一代一代坚持不辍地把堂号堂联贴至今日,多么令人感动!那次我妻子林莺随我探访,在中山旧街见到好多对林姓的堂联,她欢喜地抄了好几对,而我奇怪来了好几趟,怎就没见到谢姓的堂联?在中山镇墟场入口,建了一个百姓文化广场,小小的一个街心公园,没围墙,绕广场一圈,摆放大小石头一百多块,中山镇现存的姓每块石头刻一姓,魏体,大大的阴文,涂得鲜红,我从未在这一百多块石头里找自己的姓,7月31日近午,十分炎热,我竟一反常态,转了广场一圈,找到那个“谢”字时,已是满头大汗。 最难忘是永安桥。这座横跨武溪河的石拱大桥,于年(清道光八年)落成,全长米,宽3.7米,高17米,七墩六拱,条石砌成,年前,这座堪称雄伟壮观。那时,这里是武平县治所在地,永安桥自然是当时的标志建筑,更是通衢大道。这座桥多个桥拱的石碑刻着“母命继志”四字,刻着旧时社会一位中国母亲对世人大爱的故事。我多次在桥上伫立寻思,然而,我俯瞰水流的眼光充满尊敬的仰望。两岸十里翠竹掩映,盎然绿意并未能激起我心中的诗意,眼前,景色再美,都美不过那位中国母亲王穆堂夫人。年(光绪十年),夫人八十大寿,她嘱咐儿孙,把设宴做寿的钱捐出去,与乡民合资,重修永安桥。年过去,它早成为乡村的一座古桥,连县道都不是。由于长年失修,整体破损,桥面不平,护拦断塌,还长出几棵小树数丛蒿草。但,你不妨择一个晨曦或夕照之时,在远处瞻仰它,是的,瞻仰,像瞻仰一位不平凡的中国母亲一样。你一定会发现,其浑身的“老人斑”以及一处处风雨瘢痕,并未危及它的傲骨与壮躯,它护祐着男女老少和牛羊鸡鸭鹅和手扶拖拉机摩托自行车手推车担子等等,顺顺当当从这里过往,书写了从没有人畜跌死的神话现实。武溪之水潺潺流着,传诵着一个中国母亲苍老却温暖的声音:孩子们,永安,永安! 在武平,可以和中山镇摆在一起谈论的另一个镇无疑是岩前。我插队的时候,时常听友人很神往地说起岩前公社如何如何,萌生去串联一回的想法,由于机缘未到,未成行。年,为举办厦门知青武平乡村游活动,我才第一次探访岩前,时隔40年。和中山镇一样,岩前镇也有一些故事与传奇,所不同的是更神化、更现代、更边城。 岩前镇名闻遐迩概括起来是一座山两个人。你瞧,其最美的风景狮岩,犹如武平大地之巨手捧着的一个精品盆景,牵住了整个闽西的审美目光,更凝聚了海内外客家民间信仰的虔诚心灵,这就是定光佛崇拜以及何仙姑崇拜。 武平文人李坦生写道,岩前镇“有一座石峰耸立,远看如桂林之独秀峰。此峰有一大岩洞,高耸宽敞,可容数百人,酷似一头硕大的雄师,昂首张口,故为狮岩。”我数次探访皆至岩洞,洞内系宝殿,龛亭上并置三尊定光佛神像,高度比中等身材的人略高,皆穿袈裟戴僧帽,中间称“古佛”,左边分身称“水佛”,右边分身称“新佛”。我虽无宗教信仰,却在定光大师的佛像前,双掌合十拜之,凡为世间百姓做贡献者,皆为我所敬仰。 最近一次去武平,我对某些领导说,你们到厦门推介旅游景区,可以用这么一个广告词:你们的同乡是我们客家保护神。我这么说一点也没错,定光佛如今可算厦门籍。定光大师姓郑名严,本省同安人(是时同安县归属泉州府管辖,亦叫泉州人),据本土学者王增能考证,定光生于年(五代后梁贞明三年丁丑),年(北京太宗乾德二年甲子)于狮岩圆寂,时年四十八;而据武平籍学者谢重光考证则认为:定光生于年(五代闽国龙启二年),年(大中祥符八年)于狮岩圆寂,时年八十有二。两位学者做学问皆很严谨,所考证虽互相有不小出入,但定光大师圆寂于狮岩则是一致的。 定光大师入武平境内,初驻梁野山之巅白云寺,后移驻狮岩洞。白云寺在“文革”动乱中被红卫兵摧毁了,仅有的两尊掌门菩萨石像,四肢也残缺断裂。年民间集资,重修白云寺,如今已有模有样,屋顶盖上琉璃瓦,呈一片堂皇。寺里奉祀定光古佛,可谓民间信仰之奇观:正殿大厅中央供奉定光古佛大像一尊,大像前排列五尊造形一样的小佛像,此乃古佛的五个化身,居中者为大古佛,左边是二古佛、三古佛,右边是四古佛、五古佛。这五个分身以供敬仰的百姓打醮时迎下山去供奉。 开辟道场,为民消灾,祈雨救旱,止洪引泉,治河护航,驯服野兽,赐嗣送子,等等——定光古佛成了客家百姓的保护神。关于古佛的神话颇多也颇精彩,在民间流传很广,其中一则说定光大师让已亡的李太后现身与宋仁宗见面,皇帝大喜,遂给定光封号,连封几次,定光皆缄默。皇帝笑道:“你这个和尚怎么不说话?你啊,真是尊古佛。”定光一听,随即谢恩,从此定光被称作古佛。定光佛与何仙姑为争得狮岩而几番高超的斗法,则是武平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大约二十多年前,说起武平似乎没太多的经典掌故供茶余饿后笑谈,武平友人说,何仙姑是我们武平人,家在岩前,故事多哩。八仙过海的何仙姑是武平人?真的?是的?我十分诧异,不太相信。 此番7月31日下午,厦门知青文学采风团结束采风,驱车离开岩前,未上高速而走国道,没想到10公里之外的宁洋村,巧遇何仙姑父亲何大郎的墓葬。众人纷纷叫停车,不顾热浪滚滚,下车拜谒何墓。何大郎原籍南京直隶庐州人氏,来福建任宁化知县,年(后唐明宗天成元年),定居岩前。年(后晋天福二年),何仙姑诞生,仙姑从小喜欢清净,一生不吃荤,不喝酒,隐迹岩中,誓不嫁人。仙姑常年累月上山采药,为百姓医治伤病,深得民间爱戴。据说仙姑享年岁,终时升天,其真身葬于离父亲墓茔不远的乾湖塘。后人于狮岩脚下修葺一座何仙姑亭,寄托客家人对这位旷世圣女的怀念与敬仰。 狮岩脚下,最为壮观的是一座禅院,据说建于年(北宗乾德一年),经过几次重修扩建,规模不宏大,却较为精致。前为三宝殿,屋顶双檐歇山抬梁式,燕尾高翘,颇为典雅庄严。中为大院坪,两侧钟楼鼓楼,肃穆伺立,孪生对望。后为千佛楼,居于高处,葱茏林木围拢,殿内殿外香烟袅绕。我第一次探访,见到“均庆院”、“千佛楼”、“钟楼”、“鼓楼”四块镏金黑色匾额皆为我所认识的原厦门市书法家协会主席陈秀卿所题,颇有些意外。仰头细观,窃以为其书法虽不差,却了无惮意,且笔力偏软,令我略感遗憾。不过我深知此种匾额乃众多书法家没机会挥毫,非缘之内难得题之。 最喜悦处在于均庆院前阔大的石砌广场,竟然成了农人晒谷的地方,一大片又一大片的谷子整齐地铺开,有农妇持一把竹齿长耙,来来回回地将稻谷翻晒,满地金黄满地稻香,令人陶醉的丰收季节。我想起数十年前插队岁月,在生产队晒谷时,躲在谷仓里写诗的情景,内心充满感恩之情。 岩前镇紧邻广东蕉岭县,南风之吹拂自然多了一些强了一些,不仅这三十年,解放前亦同。这镇上也有一条旧街,比起中山镇的旧街,显得新式一些,传统文化少一些,“洋气”多了一些。窃以为这也是一条必须保护的旧街,武平县如果把这两个重镇的两条旧街当成品牌悉心打造,把游客带入民国时代或清朝年间,这两个重镇在21世纪的新生活中,一定会再度青春焕发。 说了三个镇,至少得说一个乡;三个镇都有名气,那就说一个只有小名气的乡。我选了深藏于大山里的永平乡。它是武平北部最大的山乡,与东留大禾两乡连在一起,紧邻江西,省道线从它的腹地越过,经桃溪和湘店,进入长汀,我两次在这条路上蜿蜒驶去。第一次寻找厦门知青时又前往长汀采访,时为年,第二次年从永平至桃溪,和知青文化团队到刘亚楼故乡游览观光。永平乡虽地处偏僻,也已有一些新气象,而其原始的留存,才是它最大的财富,我与这个乡也有一点缘分。年,此地发生了当地民兵“专政”厦门知青的荒诞事件,我和几位知青同伴去探访过,如今,则传诵着厦门知青的60后亲友在该乡昭信村花费90多万人民币建了一座村级少有的文体中心暨厦门知青之家,在整个武北以及全县产生了很大影响,传为佳话。举办落成典礼的年5月1日国际劳动节那天,我率厦门知青文化团队数十位成员前来祝贺,烈日下我非常欣喜,为了这座堪称壮观又实用的文体中心的落成,更为了厦门知青与闽西第二故乡的深情厚意,竟然由出生于60年代没有经历插队岁月苦难的厦门人大手笔地续写新的篇章。足见两地的情缘,将会穿越时空,不断延伸下去。 众所周知,如今的客家人,两千年前居住于中原一带。西晋以来,中原战事纷起,他们纷纷南渡迁徙,前后经历五次大迁徙,并且是经历迁徙、再迁徙、再再迁徙的艰难又漫长、悲苦又伟大的演进。他们在闽粤赣边定居,最晚于南宋时期,客家人在这片土地扎下根,形成民系,在武平生活的中原先民主要来自宋代至明代,以元代迁徙者居多。他们带来的中原文化与原住民的古越文化碰撞交融,最终形成独特的客家文化,如今流传下来的不少古老的民俗,即是其“代表作”,最原始最典型最神秘最精彩的“代表作”在永平,似乎在整个客家地区,也没有哪个乡镇能与它一比高低。 你瞧,8米高的刀梯直立起来了,高耸入云。梯子由一根粗粗的原木柱子和左右两侧插入木柱子里的36把刀子组成,每一把锋利呈亮,发出寒光。广场上人头攒动,仰望刀梯,一个汉子,光手赤脚,抓住又踩住利刃,一级一级往上攀登,终于,他登至刀梯之顶。这个民俗表演曰:上刀山。你瞧,夜幕降临,冬天的稻田里,用三层砖围成一块长8米宽1米的坑,将一两千斤的木炭烧红,铺在“坑”上面,一个汉子赤着双脚,穿一条过膝束口短裤,从燃烧着的“坑”奔跑而过,这个民俗表演曰:下火海。你瞧,一块木板,长1.8米,宽1米,厚0.25米,5寸铁钉穿过木板,钉尖整齐地露在上端,这就是所谓的锥床,一个汉子,赤着双脚,走过1.8米长铁钉阵,这个民俗表演曰:过锥床。你瞧,一个大铁锅里,食油滚沸着,下了一大锅糖糕粄油炸,不一会,糖糕粄香味飘出来,炸熟的糖糕粄赶快得捞,否则,将炸焦了。一位汉子,不慌不忙,伸出粗大坚实光着的双手,伸入滚沸的锅里,把一大锅炸熟的糖糕粄全捞出来,这个民俗表演曰:捞油锅。每一位看客观时皆凝神闭气目不转睛提心吊胆担心发生什么不测不幸,待到表演成功,他们或欢呼、或叫好、或看呆、或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吗?真的吗?这四项民俗表演无一个是魔术是杂技是作假,这是客家民俗表演中的顶尖绝活。其浓烈的神秘色彩最吸引人,而永平这地方,自然也罩着一层神秘色彩,有神秘色彩的乡村必有异样的魅力。 未完。。。请点下篇继续欣赏(四人物) -------- 爱上武平就查阅赞赏 长按白癜风用什么药好中华白癜风名医堂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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