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人到中年万事休，该脾气收敛，性格庸和。但最近听到很多解读莫言《红高粱》，说是歌颂了“我的爷爷余占鳌式的英雄”和“我的奶奶戴凤莲式的女中豪杰”，大跌眼界之际，开始想说说我眼中的“我的爷爷余占鳌”。

小时候，看电影《红高粱》，很不幸，可能是青春荷尔蒙的作用亦或其他，残存记忆的就只有漫天遍野的红高粱和那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

及至守望相助，共克时艰，宅在家里上网课。3月的二周，课课都是《红高粱》。作为名篇巨作，《红高粱》势不可挡的成为了当代文学的研讨内容，及至周四，又是文学作品课的讲解篇目，关于“余占鳌式的抗日英雄”和“戴凤莲式的女中豪杰”的阐述不绝于耳，让我自以为稳固的三观开始颤抖。当我在这漫长假日中，第一次打开电视，看到央六播放的电影《我的上高》时，说话的欲望让我辗转难眠，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

余占鳌是英雄吗？我想不是的。单单罗列《红高粱》中几件“风光”事，我想他就担得起恶棍这个称呼无疑。为了让自己不是空口瞎聒噪，我又翻开了《红高粱》，看着余占鳌的“英雄事迹”，一把年纪的我忍不住双手发抖。那么，就挑显眼的几桩事，谈谈他名副其实的行径吧。

1、淫人妻。

2、灭人口。

3、占人财。

羞愧的讲，可能是我学识浅薄，所知不多。除了十恶不赦的绿林土匪，我至今没有在身边现实，或是任何文学作品的任何一个正面人物身上，看到有把这三项全部占全了的。本来我很想说，照着今天共和国的完备法律和堪比柯南的人民警察，余占鳌是决计活不到赖在戴凤莲炕上耍泼的。但从小学老师就强调，解读文学作品，要依据当时的时代背景和所处的处境环境，去分析一个人物及其行为。那我就不拉扯其他，只在《红高粱》所构建的世界中，讲讲为什么就这三项，“我的爷爷余占鳌”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恶棍。

先说第一恶：淫人妻。写之前，我辗转思量是不是用私合、野合、婚外情之类的词汇，以降低说辞的烈度。毕竟，一是莫言在《红高粱》中多多少少有暗示，“我的奶奶”对余占鳌是有想法的（从坐轿嫁到单家的路上，看到余占鳌油光发亮的后背，多少已经有点心猿意马。等到余占鳌识破假冒的土匪，并没有像其他轿夫一样吓得屁滚尿流，就崇拜有加芳心暗许。及至后来回娘家的路上，发现掳掠自己的是余占鳌，在象征性挣扎几下后，就开始享受天与地的快乐）。二是生活在新时代的阳光下，我的思想还不至于落后到认为三从四德、夫为妻纲、以死保节等封建糟粕是对的，作为开化的一代，我们对于见到的很多爱情之奇异现象持相当开明包容之态度。

鉴于这两点，我思考了很久要用什么词，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用淫人妻这一表述。为什么？因为站在单家父子，甚至于完全无关系的第三者角度来看，这次的私合，以及单家父子被杀后，堂而皇之的用单家的钱、住单家的屋、睡单家的女人，从事实陈述和法理判定来说，这就是淫人妻（至于“我奶奶戴凤莲”的乐意，有没有导致整个事件的性质改变，容我后面细禀）。这样一个罪责，按照《红高粱》建构的世界的游戏规则，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很明确，是要被刀子捅死的。这个结论不是我下的，是莫言写的，或者说是余占鳌自己亲自演示的。

《红高粱》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很多，余占鳌的成长史无疑也是一处。余占鳌从小失去他爹，寡居的母亲带着他讨生活。让余占鳌失望的是，他的母亲并没有像他幻想中的为夫守节。出于真挚的爱情，或者生活的艰辛，余占鳌的母亲和一个和尚好上了，愤怒的余占鳌经历怒火、发疯后，瞅准时机，用刀子将和尚捅死了，14岁的小孩子，你细品。余占鳌的母亲，是夫亡寡居；相好的和尚，给予他们母子众多救助，但余占鳌还是觉得这和尚该死，无数次想烧房子，直至最终把他杀了。回过头对比余占鳌与戴凤莲的行为，戴凤莲有名义上的丈夫单扁郎，余占鳌也没有给予单家任何帮助（抬轿是出钱雇的），所以依着余占鳌的逻辑，比起和尚，余占鳌的行为是不是更恶？

探讨中，我有表达自己的困惑，然后老师解释作为困苦的民间和底层民众，包容性很大，这是存在和可以接受的现象？我当时哑然。我不否认的说，作为个底层民众，我见过很多很多有碍于人伦道德但延续的情感。我爷爷的母亲，在她原配去世后，抛弃几个孩子二嫁给我爷爷，而后生下我的爷爷和小爷；我家隔壁邻居的女儿，在原配老公过世后，嫁给了她的小叔子，给兄弟两各生了一个孩子；我们村最穷苦的三兄弟，一起凑钱名义上给最小的弟弟娶了一房媳妇儿，但事实上三男一女一起生活……这样的例子其实我见到的、听到的都很多。碍于民间匮乏的物质和艰辛的生存，高大上的道德伦理观念在这里并不是那么的大行其道，但大家肯定都坚守着最后的一丝善良和人性，那就是——当事人不伤及无辜。而这，也是这些有悖伦理的事情，能够被邻里乡亲容忍和接受的前提和底线，不然是绝对待不下去的。

回到《红高粱》，余占鳌和戴凤莲的私通，虽然于伦理道德不符，但出于双方真挚的情感，不仅我们现代人，看后多少是给予默许甚至点赞的，甚至于在底层民间，也是个大家多多少少能够接受的存在。但是余占鳌随后的杀人全家，然后两个人没羞没臊的住人房子，吞人家产的事情，我觉得，再贫困的底层，再宽容的族群，应该都是无法容忍这种禽兽般的存在吧。所以最后，我依旧用了淫这个词。

第二恶：灭人口，杀人全家。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与我有相同感受，我感觉在牵连的这些人中，相对无辜的就是单家父子。要说单家父子的错？那就是妄想了点。在单扁郎已是麻风病人的情况下，欲凭借自己的富庶娶一门媳妇，延续香火。愿望是好的，但不幸的是，他的老父亲单廷秀看上了戴凤莲这样一个狠角色，招来了余占鳌这样一个大恶棍，最终导致了父子惨死，家产被霸的结局。

“伸手按住那个头，抽出小剑，对着那条细长的白脖子用力一抹”，这是余占鳌杀单扁郎的情景。“抖擞精神，手持小剑，迎面扑上去，因用力过猛，连剑柄都攮进了老头的胸膛里”，这是余占鳌杀单廷秀的情景。字不多，形容的倒生动形象有画面感，杀人如杀猪，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单家父子与余占鳌有怨有仇吗？并没有。余占鳌杀单家父子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戴凤莲。没错，原因很简单，就是觊觎单家美貌俊俏的儿媳妇。所以在高粱地里那次鱼水之欢后，心生歹念，将单家灭门。

就像我们欣赏《水浒传》里英雄好汉的手起刀落一样，文学作品中，假如他有足够立得住的理由的话，杀人倒不是件让人深恶痛绝的事。假如余占鳌是出于对美的维护和尊重，在没有与戴凤莲私合之前，将单家父子杀了，救戴凤莲免入火坑。假如余占鳌是出于爱情，不管不顾，带着戴凤莲远走高飞。甚至假如余占鳌是出于责任，将单家父子杀死后，自力更生艰苦创业，凭着自己劳动养活一家人。但凡余占鳌是三个假如中的一个，我想我对于他的杀戮，至少在情感上，会有某种程度的同情、理解和认同。然而都不是，后续让所有人大跌眼界，他开始享受自己杀人后的“福利”：住着人家房子，睡着人家老婆，花着人家家产。

戴凤莲是单扁郎明媒正娶法理意义上的妻子，她与单扁郎结合谁是真正的黑手我后面再表。单从戴是单的妻子这点来说，余占鳌先睡人家老婆，又杀人家全家，我想，这种灭绝人性的下流勾当，即便是有点侠义道德、有点骨气尊严的土匪也不屑于干的吧？

再说第三恶：占人财，吞人家产。鲁迅先生曾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凶残到这地步。这话在这里，是再贴切不过了。假如前面两项罪恶还能东拼西凑，硬给余占鳌找出点合理解释的话，这第三件恶行就彻底把所有的底裤都给掀起来了。是的，最后的遮羞布都不要了，连前面试图给余和戴行径找点合理性解释的人的脸，也被摁在地上，踩进了泥泞里。

我犹清楚的记得余占鳌堂而皇之来到已被他灭门的单家采摘“胜利果实”时的情景：掌柜的，雇人不雇——你算老几，老子是真正的掌柜的，女掌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从此，爷爷和奶奶鸳鸯凤凰，相亲相爱。全程是如此的嚣张跋扈，如此的厚颜无耻，一副摘桃子的理所应当。而戴凤莲的接受过程：你是谁？这样无理！——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不管，我不管，他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看完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借用网络很火的诸葛亮的一句话：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单家几代人辛苦勤劳积累的家业，就这样被余和戴两个人霸占了。写至此，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两个妇孺皆知的有名人物——西门庆和潘金莲。乍一看，似有几分相似，男女苟合，杀人灭口。但细一分析，却发现西门庆和潘金莲比余占鳌和戴凤莲善良太多。至少西门庆和潘金莲只杀了武大郎一个，至少西门庆和潘金莲没有霸占武家的产业（虽然也就一副炊饼担子）。所有看《水浒》的人看到武松手刃西门庆和潘金莲为武大郎报仇的时候都在拍手叫好，但看到干了更加泯灭人性勾当的余占鳌和戴凤莲，却有人盛赞“英雄”和“豪杰”，这真是人世间的奇葩景观，我断然觉得比所谓的世界七大奇迹更值得围观。

“余司令正在我奶奶炕上睡觉，奶奶已梳洗停当，正准备烧几条柳叶鱼下酒……”《红高粱》书中，有很多描写余占鳌和戴凤莲在一个房间，一个炕上的情景。而这炕、这房、这烧酒生意，在不久之前，都是属于单家的，跟余占鳌和戴凤莲没有任何一丝一缕关系。在这房间住着，在这炕上暖着，他们，真的不会做噩梦吗？不怕被抛尸在黑水潭的单家父子来向他们索命吗？

有人说，我们要抛开余占鳌的恶行，看到他抗日的英雄壮举。我上前紧紧握住这位的手：同志啊！我也是马克思主义者，矛盾的多面性理论，熟记且赞同。我突然又想讲讲，在3月13日周五，我看到的电影《我的上高》（豆瓣8.9，推荐观看）。我是个不热衷电视、游戏、娱乐的怪人，但那天下午，我把这部电影完完整整看完了，不仅是因为它是发生在我的家乡江西的抗日故事，更是里面所讲述的风骨和斯文。电影有一个片段深深地震撼了我，也刺激着我要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

大战前夕，上高县寡妇况钟氏，被国军军官强暴，投潭自尽。县长黄清谷前往军中讨要公道，多方斗争后，军方师长缚犯跪地请罪。原来奸犯是敢死队员，大战在即，用人之际，张师长恳求让这个军官戴罪立功，战死沙场。黄清谷的回复我清楚记得：请贵师撤离上高，上高父老不需要贵部的保护。如果你是上高县百姓，你会要一个强奸犯保护你吗？

可能口味各异，但当时这段对我的震撼特别巨大。一个在战场九死一生的敢死队员，强奸一个寡妇，犹且难逃国法军法。尽管他战功赫赫，尽管师长下跪求情，尽管死者族人都开始谅解同情，尽管只是让他换个地方死在战场。但军法是军法，国法是国法，枪决一个奸犯，换来的是“伤了有人抬，死了有人埋，要粮上高给，要人上高出”的民心。

我爱做比较的臭毛病又不自觉犯了。余占鳌的功劳和这名敢死队军官的功劳，余占鳌的恶和这名敢死队军官的恶……我又不想做对比了，怕玷污了谁。

莫言写的很明白，余占鳌的杀人勾当，与女中豪杰戴凤莲有密不可分关系，虽然并非她唆使，但却是为解决她的困局。突然感觉有点崇高对不对？毕竟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别的一个姑娘，若隐若现中间还夹着爱情呢。一瞬间，我似乎也有点感动了，幸好突然打了个喷嚏，见鬼！这不是就是极度自私自利进而到草菅人命吗？余占鳌为什么不杀了戴凤莲？余占鳌为什么不杀了戴凤莲他爹？余占鳌不是为了戴凤莲的袅娜的身子？余占鳌不是占了单家庞大的家产？推及到他小时候杀那和尚，余占鳌为什么只杀那和尚不杀他娘？我看他娘对那和尚的情意比那和尚对他娘的可浓多了。然后，我们看到了，一种直接把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肉体消灭来解决自己困境的屠夫式恐怖。

仔细一想，造成戴凤莲困局真正的元凶是谁呢？单廷秀的看中了只是个小点，她那贪财的父亲，不应该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吗？

“已经杀掉了儿子，留着爹不杀，反而使这个爹看着儿子的尸体难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流光油……”读着这一段，我感觉汗毛直立，全身哆嗦。为余占鳌如此替单廷秀着想，为余占鳌风轻云淡的口气……

至此，我突然想，倘若以后，再有人跟我说《红高粱》是歌颂了“我的爷爷余占鳌式的英雄”的时候，男宾我一定回他：祝你家媳妇遇上个余占鳌式的英雄；女眷我就回她：祝你家儿媳妇遇上个余占鳌式的英雄。要是再有人跟我说歌颂了“我的奶奶戴凤莲式的女中豪杰”的时候，男宾我就回他：祝你娶个戴凤莲式的女中豪杰；女眷我就回她：祝你家儿子娶个戴凤莲式的女中豪杰。倘若，他们听后都不打我，那么，我就是信他们了。

正名：尽管前面的行径恶劣，但抗日的举动依旧让人肃然起敬，虽然后来鬼子疯狂的报复，让村子只留下7根独苗，但抗日所需要的胆识、能力、觉悟等等，已然是国人的佼佼者。

讲到这，突然想起一事，前几日家里壁橱挂扣坏了，母亲让我抓紧修修，我一直耽搁没动。直到有一天我从壁橱取碗盛饭，开合不便影响了我，于是我把碗放下，开始鼓捣挂扣。在我一次转身的时候，衣摆把碗打翻在地。听见响声的母亲跑过来，但她并没有说什么。第二天吃饭，她突然跟我说，你当时可以把碗放远点再修的。我没接话，她没再说，我们就在沉默中吃完了那顿饭。

03月15日夜